每次看到祖母的眼睛，我都仿佛听到手风琴乐，悠远绵长。

祖母今年八十岁， 1943年生，矮小、瘦弱而温柔。祖母爱看戏，京剧、黄梅戏、汉剧、花鼓戏她都喜欢。我在家时，她常让我放来看。时代似乎抛下了她，而我作为她的“幺儿”，则成了她的引路人。

祖母一生勤劳，同多数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一样，把劳动当做极重要的事，时至今日，家里的菜园也由她一手侍弄。

祖母是文盲，能听能认不会写，年轻时据说极强势，晚年则已安详。夜深看戏，时常聊起以前的事。

年轻时“过日本兵”，说的是湘西会战，她曾被曾祖母带上山躲了几天，那时才一两岁。后来四五岁即放羊、挖野菜，一年级就停学了，早早地开始下田劳动，解放后才学的九九表。

每当她说到这些时，眼睛就会突然亮起来。

后来她遇到了爷爷。爷爷是汉剧演员，极有天赋，扮相好。让奶奶记忆深刻的是爷爷扮的杨七郎，据说就是因为那场扮杨七郎的戏，两人才认识，相知相守。

爷爷叫余亦轩，我没有见过他。他在文革时死于肺结核，留下了奶奶和三个孩子。奶奶独自带着三个孩子，早晨顶着月亮下田，晚上再顶着月亮回来。苦，似乎就是时间的味道。她的发丝染上月的银白，皱纹随锄头的力撕开大地而挤上皮肤。

悠悠的岁月里，我仿佛又听到了那手风琴乐，听到它婉转悠长，随时间长河流向了我。十七年前，我降生了，那时奶奶已经六十岁。

白驹过隙，四岁时，我从虚无中第一次睁开了眼，听到了手风琴声。随着这位鹤发霜颜的老人的深沉目光涌向了我。我确信，我第一次看到和听到的都是这主题为“爱”的岁月弦歌。

但是八十年前，她降生时，绝想不到会有了我，有了一个年龄相差一甲子的孙子。生命由那头到这头，每一分每一秒，都是对未知未来的眺望。唯有这支歌，这支岁月弦歌。它永远为过去，为现在，为未来奏响，为每一场总未有人会想到的爱的相遇奏响。自在蓬勃，坦坦荡荡。

未来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，哪怕祖母终将归去，去到未知之乡，一想起这支岁月弦歌，我也会心无彷徨。因为爱无期，爱无垠，它永与我同在，如一颗炙热的心脏，猛烈跳动，亘古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