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偶然间往父亲头顶上一瞥,顿时惊住了——白发丛生,甚至脱落,露出光亮的皮肤。青山也是会老去的吗?退下一片青绿,却覆一身旧雪。

父亲是来看望我的。他带好了锅和燃炉,一些炖好的肉菜,驱车一个多小时到学校,只为给我送一顿饭。那时我正因一刹惊觉而呆愣着,他见我不动作,停下手里的活,抬起头来,笑着让我快些吃饭,又给我夹了几筷子的牛肉。我埋头扒饭,却心不在焉。父亲很快便有所察觉,温温柔柔地问我,怎么啦?我仓促说没什么,抬眼撞进他的瞳孔,目光又匆匆滑落,落到他的衣领上,上面的棘突化作鱼刺卡进了我的喉咙。

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?在我眼中,他的身形魁梧依旧,似家门前的青山,四时常绿,好像从未变过;但他又的确变了,从小在大男子主义家庭中生长的男人褪去了一些暴躁和冷漠,刻意凌厉的眉眼被岁月镌得温柔,若青山笼着烟雨朦胧。我已然无处求证。

吃完了饭,父亲又带着我去江边游玩,疏解去学业余下的压力。江水清泠似练,我们一同用这故水洗净了手脸,又拿水瓶灌了瓶江水才离开。他道要我记住,家在江边,根于江边,日后远走高飞,切莫忘却旧时故里。他又说,爸没用啊,老实过了,人善被人欺啊。我品出太多苦涩的余味,却不知他心结为何而起。心中突起一片火烧似的灼痛,我猛然抬头,却看见他的身躯被苦楚凿开了一个个小孔,透出一种微燃的伤悲。许是不服气,我反驳:“才不呢,您是我们的英雄呐!”他笑笑,不置可否。空气寂静下来。我解不开的那些复杂的心绪,只得暗自思虑着。

时间飞逝,父亲又把我送去学校,目送着我绕过花坛,消失在墙后。他转身离开,却不知我驻足未走,心中似有波峰翻涌,望着他融入风中。风中父亲的身影依然挺拔。青山怎么会老呢。我想着,眼泪终于奔流。

父亲的故事我几乎一无所知。我只知道,他十四岁离乡北上,三十岁才娶了母亲,有了我。山里人的骨头不怕吃苦,他们白手起家,用十多年打拼出生意红火,却又为了我的学业,南下回乡。放弃了多年攒下的基业,母亲又在家陪读,一家人全靠父亲一人打工养活。灼热的铁片伤到眼睛时他没有抱怨,因疫情而赋闲辗转时他也不曾灰心,他一生要强,又肯为妻儿弯下脊骨。山一样的男人怎么会衰朽?时间带走的只不过是青春和少年狂劲,却磨不去他刻入骨髓的刚强。

我在长大,他在变老。青山用血肉养育了山花,挡住了人间太多风刀霜剑,以致青叶覆雪。只是花正鲜妍,山仍青翠,即便他斑白了双鬓,也是我的青山。

泪眼朦胧间,我看见青山未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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